江南大學油脂園地

2025年12月16日，一場涉及美國公共衛生政策、營養科學與農業經濟的激烈論戰在輿論場中爆發。

美國油料加工商協會（NOPA）、美國大豆協會（ASA）、美國玉米精煉商協會（CRA）與美國菜籽油協會（USCA）罕見地發表聯合聲明，對美國一個官方社交媒體賬號發布的內容提出嚴正質疑。聲明直指該賬號傳播了“與數十年嚴謹科學研究相悖”的信息，不僅誤導公眾，更“無端詆毀對美國食品體系至關重要的原料”。這場表面關于“油該吃什么”的爭論，實質上是美國公共衛生機構、強勢農業利益集團與復雜科學證據之間長期張力的又一次集中爆發，其背后交織著科學共識、產業政治與政策話語權的深刻博弈。

雖然聯合聲明未直接點名，但多方證據指出，引發此次風波的正是美國衛生部的官方社交媒體賬號。該賬號近期發布的內容秉持了特朗普政府衛生部長羅伯特·肯尼迪（Robert F. Kennedy Jr.）的立場。肯尼迪長期以來是植物油的尖銳批評者，他基于部分研究，主張高度加工的植物油（如大豆油、玉米油）在精煉和高溫烹飪中易產生氧化產物和促炎物質，可能與肥胖、心臟病等慢性病發病率上升相關，并公開推崇黃油、豬油等傳統動物脂肪。衛生部賬號此次被指將某些食品企業減少植物油使用的商業營銷，包裝成一項“公共衛生的勝利”，這成為了點燃行業怒火的導火索。

四大行業協會的聯合反擊可謂措辭強硬、邏輯清晰。其論點主要圍繞四大支柱展開：

第一，科學合法性。聲明強調，植物油作為飽和脂肪的健康替代品，其安全性和對心血管的益處，是建立在“數十年嚴謹科學研究”形成的廣泛共識之上的，尤其是用多不飽和脂肪替代飽和脂肪以降低心血管疾病風險的觀點，已被美國心臟協會等權威機構長期推薦。

第二，社會民生價值。聲明突出了植物油作為“價格實惠、易于獲取”的選項，對于保障數百萬美國家庭，特別是中低收入家庭的營養供給至關重要。

第三，指責官方“誤導”。聲明嚴厲批評衛生部賬號將企業市場行為拔高為公共衛生進步，認為這對解決肥胖或慢性病“幾乎毫無幫助”，是適得其反的做法。

第四，警示信任危機。協會警告，官方傳播與主流科學指南相悖的信息，會“加劇消費者困惑，削弱人們對科學指導的信任”，并損害美國本土農業和加工業的聲譽。

植物油爭議再起：美國農業利益集團與衛生部的科學話語權博弈

這場爭議的復雜性，在于其科學層面并非簡單的黑白對立。反植物油陣營的論點，確實觸及了營養科學中一些前沿且存有爭議的領域。例如，對植物油在加工過程中可能產生的微量反式脂肪酸、氧化聚合物的擔憂，并非空穴來風。一些研究也提示高歐米伽-6脂肪酸（普遍存在于植物油中）攝入與炎癥的相關性。然而，公共衛生決策的基礎往往是基于大量人群證據的“風險-收益”整體權衡。主流營養學界和機構的共識在于：對于普通大眾，用富含不飽和脂肪酸的植物油替代黃油、熱帶油脂等飽和脂肪，其帶來的降低心血管疾病風險的凈收益，在目前證據等級上，大于對加工副產物的潛在擔憂。美國衛生部以局部、未定論的風險質疑整體、被廣泛接受的收益，在科學傳播上存在簡化與偏頗之嫌。

然而，這場爭論遠不止于科學。四大協會代表了美國龐大油料產業鏈的核心利益——從中西部農業帶種植大豆、玉米的農民，到遍布全美榨油、精煉企業，再到相關食品加工業。植物油是美國食品工業體系的基石性原料，年消費量以千萬噸計，其市場地位直接影響著關鍵“搖擺州”的農業經濟與政治穩定。因此，聯合聲明中“美國種植、美國制造”、“對我們食品體系至關重要”等表述，不僅是科學辯護，更是經濟利益的捍衛。歷史上，美國農業部因其與農業生產的緊密聯系，常被視為油料產業的堅定支持者，而衛生部下屬的機構如FDA、CDC等，則更聚焦于終端健康風險。兩者在營養政策制定上角力并非新鮮事，此次社交媒體風波，可視為這種部門間政策傾向差異在公共領域的尖銳體現。

更深層次看，這場植物油之爭是現代社會中公共營養信息傳播困境的一個典型案例。在社交媒體時代，簡化的、反體制的、帶有“回歸天然”情感號召力的營養敘事（如“抵制精制油”），往往比基于復雜人群研究、充滿限制條件的官方科學指南更具傳播力。美國衛生部的言論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當下流行的“清潔飲食”、“反對大食品工業”的民粹化健康潮流。

然而，公共機構的核心職責在于基于最佳可得證據，提供清晰、一致、有利于整體公眾健康的指導。當官方渠道本身開始傳播與既有科學共識明顯相左、且可能引發公眾困惑和恐慌的信息時，其損害的是公眾對科學指導體系的長期信任。行業協會的激烈反應，固然有經濟利益驅動，但其指出的“削弱科學信任”的風險，確實值得警醒。公共營養政策的制定與傳播，必須在不斷演進的前沿科學、龐大的產業現實、多元的公眾認知以及復雜的社會公平（如食物可及性與經濟性）之間，進行極其審慎的權衡。

這場風波暴露出美國在營養健康治理中面臨的深層挑戰：如何確保公共信息傳播的科學嚴謹性，如何管理不同政府部門間基于不同使命可能產生的政策信號沖突，以及如何在尊重科學共識與包容科學爭議之間找到平衡點。對于公眾而言，在紛繁的營養信息中，回歸到信賴經過系統性評估的權威機構指南（如膳食指南），而非追逐社交媒體上的碎片化、極端化言論，或許是最穩妥的應對辦法。而對于政策制定者，這場爭議無疑是一記響亮的提醒：在關乎國計民生的健康議題上，每一句話都重若千鈞。